说来很巧,我有两位读者,同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工作。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一位恰好看见另一位在阅读本公众号的文章,他们两个都是忠实的读者,就以这个契机相交、熟知了起来。而最近,他们两位对于“公司清退35岁老员工”这一话题产生了激烈的分歧,于是他们相约周末请我吃了顿饭,并对他们的辩论话题进行裁判。
正方选手:小F,25岁,985硕士,单身,通过校招进入某大厂工作第二年;正方观点:互联网公司清退35岁老员工有一定合理性。
反方选手:老Q,33岁,北京土著,已婚未育,公司准中层——用他的话说是“组长之上,总监之下,行政级别上去了但是管理级别还不太够”;反方观点:清退35岁老员工是反人道、反契约、反法治的罪大恶极行为。
主持人+裁判+点评:我。
首先表明我的一个观点,以前文章里我也写了很多:我认为公司种种方法清退35岁老员工就是违反契约的不合理的商业行为,是资本吸血鬼特性的体现,就是把你青春最肥美最廉价的那一段时光榨取了,等年纪大了一脚踢开,再换一批更廉价更鲜美的劳动力。不过小F对此并不认同,并讲述了他自己的工作经历作为论据。
小F:我为什么不认同赵老师的观点,我从我自己工作经历来看,那些老员工已经开始拖工作的后腿了,他们不是客观能力不行了,而是从主观意愿就开始“混”了,变成老burden了(老burden,游戏中的惯用词语,意味混子老玩家,不思进取,不求改进技术改变打法,专门拖队友后腿——笔者注)。赵老师不是讲阶级晋升的流动性吗,那为什么具体到公司这里就“双标”了?那些35岁的老burden普遍占据了公司管理职位,享受工龄带来的高工资高福利,就开始混日子了。他们要干到60岁,我们什么时候升到中层?这不就是既得利益者和阶级固化吗?
老Q:你这是读书读歪了,什么叫阶级晋升啊?你成资本家那叫阶级晋升,你就成个公司中层算个毛阶级流动啊?不就是从打工仔变成中层打工仔吗?这不是资本家惯用的挑动工农斗工农吗?赵老师文章写了多少次了,外卖员和用户、医生和患者,这属于被转嫁的矛盾。你斗我们三十五岁老员工干什么,等你成了中层你不也阻碍阶级流动了吗?
点评:定义确实要明晰,阶级晋升不是从组员变成小组长。不过小F说的问题也确实存在,因为互联网巨头早已经从扩张期进入稳定期,公司中层就是那么多,早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要从宏观经济没有突破的视角来看待,把矛盾聚焦与占坑的萝卜,确实意义不大。
小F:赵老师你有所不知,你没有经历过你是不知道现在大厂里那些老burden们有多混。当然程序员的中层那都是真的技术大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就是能解决,这个我没话说。但是其他部门的中层就一言难尽了,要么是宫斗技术高超,靠踩别人往上爬;要么就是做公司的走狗。你说中层工作有什么技术含量吗?没有。无非就是把各种任务都压在我们头上,最后自己摘个桃子,这不就是“贪天之功,无耻之尤”吗?
我们组长,88年一小个子,现在还找不到老婆有点心理变态了。公司不强制要求考勤和打卡(反正知道你这点工作不加班根本干不完),我们组长强制要求我们10点之前到,10点之后才能走,迟到早退扣50块钱——不是公司的规定,是小组的规定。公司实行大小周制度,周六加班是有双倍工资的。但是我们领导就规定,周六加班一律不批——双倍工资必须得领导批加班,他不批我们就没钱。整个部门就我们这一个小组这样,搞得好像替公司省下来的钱能落到他口袋里似的。这是什么,这不就是赵老师说的工贼吗?一个变成工贼的人最后还被公司开除了岂不是大快人心吗?
还有啊,最夸张的是他到处骚扰单身女青年——不止我们组,还有别的很多组,名声都臭了。最近他谈了个恋爱,找了个98年刚毕业的小姑娘,靠内推和拉关系把人家弄得公司里来了,还是商务岗——油水最多的,大家都清楚。这不是任人唯亲是什么?他9点钟让我们做一个PPT——故意就卡在临下班的点,然后去跟女朋友约会,12点回公司,看PPT提一些修改建议让我们继续改,然后他再给自己算个加班,这都有点心理变态了。
老Q:咱先打住一下啊。我们不是在讨论“公司清退35岁以上员工”是不是合理么?你这怎么变成了对自己小组长批斗会了?他加班不给批你向总监反应嘛,他任人唯亲违反公司流程也有专门的纪检部门管这事。你组长为所欲为,难道公司有规定35岁以上员工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你说公司中层没有技术含量,我还说你们校招生没有技术含量呢,互相伤害呗。今年你们校招生能拿到多少钱了——运营岗最高24k,产品岗都能给到35k了,十六薪!这是刚毕业的校招生啊亲爱的们。也就是我们跟隔壁这两个厂人傻钱多了,抢校招生都能抢出哄抬X价的感觉来。我当年刚毕业的时候,一个月拿2500的工资,现在刚毕业小孩拿三万五了,他们能干啥?他们连个邮件都写不明白,你手把手教他们还不乐意,觉得你管教他,一个个拽的二五八万的……
点评:我先刹个车啊,我们既然想要探讨社会性的问题,就不要用私人性的个例来相互攻击了。无论公司中层当工贼还是校招生的优越待遇,我是没有看出来跟“清退35岁老员工”的核心命题有什么太多相关性,倒是有一点感触挺深,这些垄断互联网巨头太TMD赚钱了,既能养起一帮滑水摸鱼的中层,又能给校招生开这么高的待遇……如果都像你们说的这样,那是真·福报降临了。但事情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其实你们反映的问题也是某些大公司病的折射,不过后面的探讨还是尽量不要加入如此过剂量的个人情感。
小F:赵老师你有所不知,我不是加入个人情感,这是一个普遍性的体制问题。我是在公司的游戏部门,去年才成立的新部门——因为傻子也都看出来了,游戏是真挣钱。我算是第一批校招生,跟游戏部门一起成长的,一年多过去了,你猜我们部门三百多人推出了几款游戏?一,only one。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这些组长们各怀鬼胎。
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组长们基本都有期权,所以他们要做到的就是稳、就是混。我们第一个游戏上线,三个月投了三百多万的营销和渠道费用,总流水是多少呢?一百万出头。光营销费就净亏二百万,更不用算研发成本、服务器成本和公司的人工成本了。游戏现在已经死了,平均在线人数一百多,我们一个部门三百多人去伺候他们一百多,说出去让同行笑话。
所以这个游戏的小组长就抬不起头来了,绩效也成问题了,还有人给他在总监那里穿小鞋。所以别的小组长一看,赶紧别在上市之前给自己惹事了,能拖就拖——什么数值还需要优化啊,什么美术还需要更新啊,各种你想不到的理由。我们组本来有个游戏今年四月份上线,组长大笔一挥,变成了明年四月份上线,连理由的懒得找了,就笼统的说这游戏还不成熟。
你说哪个公司禁得起这么搞?你个三百人的部门,整整一年明面上的产出是负两百万,老burden的问题不解决,公司就没有前途。我的出发不是点站在资本吸血的角度,而是站在集体主义的角度,不清理那些失去了上进动力、工作动力的老burden,公司还怎么发展?
老Q:年轻人你的目光还是太局限,你这个依然是私人恩怨,跟我们的辩题离得有点远。你说小组长划水、没有产出,公司绩效是干什么用的?公司管理体系是干什么用的?管理层一个个都是人精,会连基本的管理知识都没有吗?
我告诉你为什么游戏部门这么拉胯,因为这是老板娘亲手抓的项目。马上就要上市了,老板娘知道自己要出局了(国家对上市公司的夫妻初始股东有规定),所以她拼命想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也能给自己上市之后增加砝码。我告诉你公司高层为什么冷眼看着游戏部门拉胯,跟老板娘亲的不好意思说,跟老板娘不亲的就看等着看她怎么玩砸呢。《郑伯克段于鄢》这个故事知道吗,这叫欲擒故纵。
老板娘现在被你们总监忽悠地一愣一愣的,没产出能怪谁啊?现在公司马上要上市,老板娘急着找P总的麻烦呢。P总你知道吧,当年初创团队,清华高材生,技术大牛,有啥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P总就能搞定,占得股份自然也多。现在老板娘有事没事就找技术团队的麻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是针对P 总。马上上市了,P总个人股份第二还是第三多,你说啥意思?你说她这样进攻P 总背后有没有老板的默许?
所以说年轻人你还是别正义感太强了,你们小组长划水怎么了?这上市关口公司高层还宫斗呢?小组长不把公司当个集体,那老板娘做的事就对公司有益了?他们董事会、大股东都为了一己私利带头伤害公司,你急什么啊。你那么爱公司,公司爱你吗?
点评:你们说的这个事吧,集体所有制企业可破,《鞍钢宪法》了解一下……
小F:你说的这个现象跟我的立场并不冲突,我的观点是三十五岁以上老员工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定期清理那些老burden、那些中层工贼,不仅仅是对公司好,更是对所有员工好——这是集体主义的诉求。就拿我们部门来说,主要分为三派:一派是其他部门调来的老员工派;一派是校招来的新员工;还有一派是从鹅厂挖来鹅厂派。都知道鹅厂会做游戏,所以我们跟隔壁不择手段从鹅厂抢人,但是抢来的都是什么人啊——真正牛逼做游戏的,谁愿意离开鹅厂这个大平台来你这个啥也做不明白的新部门?所以来的都是一些“边角料”,有的在鹅厂是做运营填表的,来我们这里就成了产品经理了,主控一个游戏。
所以老burden平时划水混日子,鹅厂除了任人唯亲啥事也干不明白,脏活累活全都扔给我们校招生。我是去年来的,今年来的一个校招妹子有个已经离职了——七月份入职,十二月离职。离职了之后在内部论坛里发了万言书,说她的组长是怎么PUA她的:比如说她做出什么工作来组长都是批评否定,嫌她做的不好;比如深夜故意打电话安排工作,回复不及时就骂人;比如她做出的方案、报表、PPT,组长可能改几个标点符号——但是系统里只显示最后一个修改人,所以这就是把别人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
这份万言书里校招妹子完完整整的展示了各种证据,包括聊天记录、后台截图,在我们看来这就是一个中层干部PUA的范例。但是你猜怎么着?好多人都在攻击妹子。觉得这种PUA是职场常态,00后太矫情了;觉得就是有问题也应该正规渠道反馈,曝光出来就是不守规矩;觉得管理一个小组太难了,必须得有点“手段”,妹子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引发了这种争论,这说明什么,说明老员工们普遍都被规训了、被异化了,把这一切不公平不平等的事情当做理所应当。他们都有房子有孩子,要还房贷要给孩子交学费,所以都变成了保守主义者,成为了剥削的帮凶,成为了工贼。我们校招生在那里996,他们老油条在背后摘桃子,凭什么只有我被暴打啊?让他们尝一尝被资本主义暴打的感受不好吗?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那些说校招生太矫情不懂规矩的老油条们,等他们35岁之后被清除时的表情了。
老Q:你怎么还是这个毛病,被资本主义暴打你去暴打资本主义啊,老想着针对我们老员工干什么啊?我们老员工不是被暴打过来的吗,谁没有996过啊?我们年轻的时候脏活累活996,现在年纪大一点享受一下当年辛苦的成果不应该吗?难道劳动者活该996到退休吗?我们因为年轻时候的脏活累活,现在变得没那么敏捷没那么高效了,就活该一脚踢开吗?你也知道我们要还房贷要养孩子,这不就是当年当牛做马换来的一点微薄的报酬吗?你这种逻辑难道说是一辈子当牛做马就好了嘛?
你说什么老burden老油条,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平衡:你辛苦996了十年,35岁之后就划划水,稍微享受一下,这是弥补这是报酬。结果呢,现在大公司想的是把你一脚踢开……你说你想看看他们的表情,我倒是想看看假如你35岁被开了,再想起今天说的话你的表情……
点评:我们暂停一下,这个问题目前已经变成了屁股问题,而不是道理问题了。你们说的这些现象,我仔细想了一下,很难在现有问题找到最优解。那我们就不要把目光局限于劳动者之间的相互指责了,我们还是要有一个更宏观的眼光。
不过你们的辩论倒是给了我一点启发,如果大公司病的现象是普遍的,那么是不是说明垄断资本主义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不能提供先进的生产力了?那么无产阶级是否能提供更先进的生产力呢?如果能,那说明距离把资本主义送进坟墓的日子就不远了。但很明显,现在还没有类似的实践,只能说我们还处在历史的进程中。
总结:我一直强调,分析社会问题要把宏观问题和微观问题区别看待。从宏观角度讲,资本的吸血、对劳动者合法权益保护的欠缺,是一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而从微观角度来讲,每一个公司、每一个小组、乃至每一个劳动者,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独特经历与表现形式,这二者并不冲突。今天两位的论辩,给了我们一个从微观视角切入社会问题的独特角度,既有其本公司的特殊性,也有普遍的共性。
同时,很多社会问题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不能用单线程二极管思维去看待问题。由于篇幅所限,更详细更深入的分析会在日后的文章中陆续展开,今天可以先做一个小调查,纵观这一场不正规的“辩论”,你是支持小F呢,还是支持老Q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