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年多前受邀进驻创业大街的时候,我是没有拒绝的。
这条位于北京中关村海淀图书城的“创业大街”,现在是展示北京市作为全世界科技创业和风险投资核心基地的景点性工程,每天客流如织绵延不绝。局外人通常将它当作透视北京创业环境和生态的镜像入口——无论是准备在科技创业领域略微试水一下的SOHO中国董事长潘石屹,还是试图管窥中国创业环境的境外媒体,还有中国各级政府的官员——从海淀区到北京市再到中央部委和国务院,如果宣示对公众从事科技创业的支持,那么来“创业大街”站台是释放这个信号的最合适的动作之一……以上这些都是让让这条大街永远都能那么热闹的原因,除此之外 ,还有那些被我们亲切地称作“创业者”(entrepreneur)和“准创业者”(wantrepreneur)的人们,没有他们在这里的烘托和参与,这里也热闹不了。
不仅没有拒绝,我甚至参与讨论过这条街当初街的英文名称讨论——“InnoWay”是很洋气的一个名字。当时我们(当然是指PingWest品玩)的北京办公室在中关村的鼎好大厦,步行到这条即将落成的“创业大街”不过5分钟。但最终的结果是,几乎在这条大街投入运营的同时,我们搬离了中关村,迁到了什刹海附近的一座四合院里。我谢绝了“创业大街”运营方邀请的美意。现在想来主要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毫无疑问是我们(准确地说就是我个人)太喜欢四合院了,当租一个四合院作为办公地点的念头从大脑沟壑的夹缝里蹦出来之后,我把它告诉了整个我的核心管理团队——没有一个人反对,都挺兴奋地接受了这个想法,接下来我们很幸运地用三周时间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四合院。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觉得整个中关村地区并不适合日常起居行止,总感觉缺了什么——除了同样拥有顶级互联网公司、优秀的软件工程师人才、创业孵化器和顶级高校等必备元素之外,中关村缺乏了另一种“软实力”,美国硅谷其实是美国战后嬉皮士文化最流行的地带——直到如今,它既是“硅谷精神”的一部分,也是美国主流文化非常重要的内容。而中关村——从30多年前到现在一直缺乏这么一种文化支撑,以至于它总有点特别纯正的草莽气——人文底色淡薄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第三个原因是最重要的——在我们认真考虑进驻“创业大街”的时候,我们了解到了已经确定进驻(包括已经进驻)这条大街的第一波机构——它们包括了至少3家创业主题的咖啡厅、3家联合办公空
间(co-working space)、2-3家孵化器和3家科技媒体。它们毫无疑问大多数都是值得尊重的科技创业领域的玩家,但太过相似的面孔开始让我有了点异样的感觉。如果仅就这条街上已经容纳了至少3家科技媒体这一点来说,我当然是最在意的——尽管未必担心很多挖人和跳槽从街头到街尾就完成了。但跟同行在同一条街上鸡犬相闻狭路相逢的感觉,就有点像王安忆《长恨歌》里同一条弄堂里正对面阁楼阳台上总免不了要打个照面的王琦瑶和严师母,彼此有心结但还要维持体面姿态,颔首相望,脸上笑得像朵罂粟。
当不能成为一个足够有差异性的存在的时候,我们决定不在这条街上。
而这条街在我看来,除了汇聚科技创业的人气和凝聚社会各界对科技创业高度关注的共识这些它已经做得颇为不错的事情之外,可能缺的那么一点点东西,也就是参与其中的玩家的差异性——最近几个月,听说除了上述的至少3家创业咖啡、2-3家联合办公空间和3家科技媒体之后,现在又多了至少2-3家产品众筹和股权众筹平台——很多都是上述的机构延伸出来的新业务单元。总之,这条街上呆得越久,大家就长得越像。而“差异性”理应是科技创业和科技创新最重要的特质之一,难道不是么?
当大家长得越来越像的时候,差异性就不知不觉地被进一步地消除——在这样的一种集体无意识中,我们也很担心自己与别的同行变得越来越像,而不是越来越不同,毕竟,在对科技创新这件事的思考上,我们还不太想长出孵化器、咖啡厅和股权众筹的翅膀。而同样的道理,当一条“创业大街”上的活跃玩家们彼此之前重合度很高和越来越像的时候,作为一个“生态系统”的创业大街也会走向生态系统的反面——参与其中的玩家相互之间变得无法协作,而更多的是推开窗门即充满火药味的对抗和近距离交锋。当你从一家创业咖啡出来向右走几步就能走进另一家创业咖啡厅的大门,或者当你在穿过不足50米的大街,看到两侧至少有3家机构挂出“众筹”字样的宣传招牌来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很真切。
这真的有助于让参与其中的玩家变得更强大吗?有一个非常好玩的事——前不久国务院副总理刘延东来创业大街考察北京市的科技创业生态,在这条大街上主持了有关科技创业的座谈会。受邀在会上做分享的创业投资生态体系参与者包括微软创投加速器CEO高欣欣、清华大学校长邱勇、真格基金创始人徐小平、奇虎360创始人周鸿祎、Face++创始人印奇和田橙科技的“草根创业者”——除了最后一个“草根创业者”的事业是从创业大街上的车库咖啡开始的,其它的玩家平时都并不活动在创业大街上,有一些甚至远离海淀区。没错,“创业大街”是一些有关科技创业和投资的活动和仪式的落脚点,但它并不意味着这条街上的玩家能得到什么。
但这里的一切就很容易陷入“抱团取暖”的集体无意识和集体狂欢,而在享受着狂欢的同时又少不了互相扰攘——每次当SOHO中国董事长潘石屹等社会名流、科技部主管官员、北京市党政官员和国务院主管官员来创业大街考察工作的时候,整条街就会进入沸腾状态,大量进驻的玩家倾巢出动,整条街都挤满了围观、拍照、喝彩和“朋友圈实时播报”的人们,每个人都会从中获得了一种莫可名状的自信和“见证历史”的使命感,觉得自己已经站到了浪潮之巅和舞台中央,受到了来自“领导”和“大佬”前所未有的关照;很多人都试图挤进接近“领导”和“大佬”的核心圈,或者能让自己的孵化器、办公空间、咖啡馆和众筹平台得到片刻光顾,有个蓬荜生辉的机会。这种争先恐后越是激烈,参与其中的玩家就越亢奋;大街上聚拢的人越多,人们就越有温暖感,越觉得充满了“事业必然成功”的自信。这就是抱团取暖的火炉效应,以及作为每个个体的幻觉在那一刹那无限接近现实的回光返照。
这些平日里业务高度重合、彼此充满竞争的玩家这一刻在同一条街上,的确需要深情相拥,以获得片刻的兴奋,就像大麻一样。而真正聪明的创业者和投资人,是不需要靠这种方式互相取暖的。而这种集体无意识,还体现在同一条街上的几个玩家同一天上演“冰桶挑战”,三五成群的创业者、伪创业者、投资人和伪投资人扎堆在几家创投咖啡里高谈阔论“风口”、“痛点”、“O2O”和“未来大势”的地图炮,那些在咖啡厅里等着各类投资人出没的“我有一个点子特别棒,给我100万我就能再造一个陌陌”的身怀绝技的草根创业者,以及被冠以“互联网思维”的线下速食快餐店门口排得长长的队伍中——好像他们吃的不是肉夹馍或煎饼,而是创业回魂散真丹。
一切都high了。
而在这些种种high和自high中,你唯独找不到的是用户——科技创业和投资科技创业项目的原始驱动在于创造更大的商业回报和价值,而毫无疑问只有获取大量真实用户的需求才能实现它。但创业大街上没有真正的科技消费者和用户,有的只是越来越像的一群科技服务业者和徘徊在边缘地带的“点子型”创业者,以及越来越high的集体狂欢——你们越high越不能自拔越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普通人——那些真正可能成为科技产品消费者的人们离你们的距离就越远。
那些正在被科技创新改变生活轨迹和生活方式的人们在山水间,不在创业大街。聪明的创业者,当在山水间安身立命。